同人和原创写手
在写作中保持初心,摸索未来
默林听风-原梓默,幸会

绰影归人

 

【一】

华灯初上,水泥砌成的一排排小屋顶上飘出袅袅炊烟,饭菜的香气扑鼻而来。初夏的蝉鸣声声入耳,使这潮湿闷热的夜晚少了几分寂静。

一栋水泥房的厨房里,殷榷正和丈夫为孩子们准备晚饭。她熟练而疲惫地掂动手中的炒菜锅,另一手抓过一旁的调料瓶便往锅中倒。她的眼神有些木讷,呆愣地注视着深色的液体被倾倒进锅中。直到浓郁的酸味飘了出来,她才恍然回神慌忙收手,蹙眉懊恼地拍了拍额头。

“哦糟糕!”

“怎么了,宝贝?”

身后正在盛饭的丈夫闻言转回过头,双手随意地在围裙上擦了擦,走过来查看。殷榷抱歉地笑了笑,摇摇头倒了些酱油在锅中。

“没什么,只是你们今天要尝一尝酸口的炒扁豆了。”

“那一定别有一番风味儿。”

他笑着打趣儿道,注视着妻子的目光却有几分担忧。

“从晚上回来,你一直心不在焉。”

“是吗?或许是太累了吧。今天真是很长的一天。”

她叹了口气垂下眼眸,目光停留在胸口镀金的挂坠上。锅里的水已经烧干了,呛人的烟味窜进鼻腔,熏得她流出了眼泪。“咔哒”一声,殷榷咳嗽着关掉了炉灶,盛出锅中焦烂的扁豆,安抚地拍了拍丈夫的手。

“去叫孩子们吃饭吧。”

她微笑着目送丈夫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的拐角,嘴角终是疲惫地垂了下来。她解下围裙靠在墙壁上,露出了深深的倦意。她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,一手摸索着握住了胸前的吊坠,眼神涣散。

月光勉强透过云层洒下淡淡的光辉,透过窗棂洒在她的身上,心形的吊坠泛着淡淡的金属光泽。

殷榷确是从午休以来都心不在焉。她确信今天在一家餐厅吃午饭的时候,瞥见了一个黑发女人一袭酒红色长裙的背影。那女人从靠窗的位置站起身,一瘸一拐地走出餐厅。她怔在原地片刻,回神与服务生匆忙打了招呼起身追了出去,焦急而欣喜的目光四处寻找,扫视了一遍又一遍。那身影却已无处可寻了——或消失在人群之中,或走进了哪一间建筑物。

她伫立在餐厅门口,怅然若失。

“妈妈。”她轻声呢喃道。

你在哪?

 

【二】

殷榷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是十年前的事情了,但她的模样依旧清晰地印刻在殷榷的脑海。

那时的萧绰正坐在一个米其林五星级餐厅中用餐,装饰地纷繁华丽的大堂中以外的空荡。她的座位靠着法式的落地窗户,初夏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打在她如漆似墨的发丝上。她身着一条老式的酒红色丝绸长裙,半袖恰过双肘,长及脚踝的裙摆遮住了她无法伸直的膝盖——简单大方,又恰到好处的遮盖了她体态上的瑕疵。她胖了许多,这反而使她看起来更漂亮、更丰满了。殷榷走近了些,她发现母亲化了很浓的妆,这使她长了褐斑的脸与常人的皮肤颜色接近了许多,两颊和嘴唇也有了血色。黑色的短发打理得整齐服帖,头上的发胶在暖黄色灯光下泛着光泽。她甚至装了假牙,那一口雪白的皓齿十分引人注目,这让她的笑容也变得自信了。她的举手投足都那么优雅,坐在椅子上后背丝毫不沾椅背,像极了一个时髦的贵妇人。

若不是那双眼眸和勉强捏住刀叉、无法握拳的双手以外,殷榷竟一时认不出她的母亲了。

她从未见过母亲如此美丽。她当然一直觉得母亲是漂亮的,就像每个孩子都觉得自己的母亲是最好的母亲一样。萧绰至少有过一段青春,那时的她成熟却富有朝气,迷人而内敛,但这些都是殷榷从照片上看到的。

她目瞪口呆地向母亲走去,缓缓在对面落座,一时哑然。

母亲这身光鲜亮丽的外表后,破费了多少?

她不记得何时母亲便对花钱小心谨慎了,但想必是从自己的孩提时代便被迫养成了这样的习惯。她犹记十八岁那年,她正准备出国留学,母亲却突然腹泻不止,住进了医院。苍白的医院床单上衬着萧绰蜡黄色的面孔,形如枯槁。殷榷坐在一旁,努力表现出依旧开朗快乐的样子,但扬起的嘴角怎么也掩饰不住双眼的空洞。

“你要是在国外听到我走了的消息,一定不要回来。”萧绰语气虚弱,声音带了些许哽咽。

“为什么?”女孩儿的笑容僵在了脸上。

“回来只能更难过,回来做什么?”她停下来喘息,“况且,来回飞机票多贵。”

一句话刺得殷榷胸口生疼,刚要出口的话卡在了喉咙里。

她恍然想起来父亲说,其实母亲一点也不坚强,她只是勇敢,勇敢到用生命做赌注。

 

“妈妈,吃饭啦!”

女儿的呼唤将殷榷从回忆中拽了回来。她直起身子眉眼柔和了下来,回应的语气带上几分雀跃。

“诶,这就来啦。”

她走到水龙头前将手冲洗干净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或许那一瞥只是错觉,即便不是,即便母亲真的渡过了那次浩劫,她也不可能维持那副端庄美丽的模样了。

因为那副艳丽的外表,是金钱与药物堆积出的假象。

 

【三】

钟声敲过十下,街道上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灯火。殷榷将两个女儿送上了床,自己也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卧室。

她太累了,累到匆匆洗漱便倒在了床上。末世后重建的每一天都是令人喘不过气的繁忙,新的政府为了“让人们回到美好的生活”,压榨尽了每个人充沛或匮乏的精力。丈夫的鼾声已在耳边响起,可殷榷仍然清醒,盯着天花板的双眼迟迟不愿阖上。

良久,她索性坐起身子靠在床头,打开那个小小的挂坠,里面躺着一张稍有褪色的全家福。相片上只有三个人,中间的女人一脸严肃,面容枯黄,只剩一双黑眸中跳动着一丝光亮。

 

但萧绰曾经是很自信美丽的女人。

她有一双引人入胜的大眼睛,黑色的瞳孔深邃而平静。听说父亲当年便是一眼被母亲的双眼牢牢攫住了内心,一见钟情的。她个子不高,但是小巧精干。黑色的长发微遮面旁,尽显成熟女性的大方。

萧绰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女强人。在上学的时候,她是班上学习数一数二的好学生;在家里,她是袒护哥哥,照顾妹妹的那个人。到了工作时,她看准了互联网着个新兴产业的前景,自学三年计算机专业的知识后果断进入了行业。十年内她五六次跳槽,一路攀升,做到了公司高管,月薪上万。但就在生下殷榷后两年,萧绰患上了类风湿性关节炎。病痛从一个指节慢慢扩散到全身,愈来愈严重。二十年来,她从未间断与病魔的抗争。她住过三次医院,瘫痪到翻身都需要人帮忙,被下过病危通知书。可她都从未向死神低头。

即使在得到丈夫去世的消息后,她也没有一蹶不振,随之而去。

 

殷榷的父亲出车祸去世,不过末世前四个月的事情。他已有些上了年纪,大脑和身体的反应速度有所下降,但他仍喜欢开快车,并且对自己的驾车能力十分自信。那天他走错了路,为了不绕道回家,他选择了逆行。却与迎面快速行驶的车辆一个躲闪不及,车祸身亡。

突如其来的意外带给所有人的震惊,都不及它带给萧绰的打击。

女儿在国外成家立业,父母年迈,失去丈夫便是失去了唯一能照顾自己的人,失去了家庭的顶梁柱,失去了活下去的能力。

所以刚刚得知消息的那两天,萧绰泣不成声,寝食难安。
    殷榷闻讯连夜赶回家时,萧绰正躺在自己娘家的床上,模样比八十岁高龄的母亲还显憔悴。殷榷想尽了办法安慰,甚至表示自己愿意回国发展,同时照顾母亲。可是母亲不依。如果说萧绰有比自己的生命和利益更重视的事情,那定是女儿的前程。
    殷榷沉默了良久,终是回到了曾经的家。屋里空荡荡的,看起来有阵子无人打扫了—父亲在这方面一向懈怠。她茫然地在房间中穿行,步子迈得很慢,双眼空洞地扫过熟悉又陌生的角落,仿佛游魂。家里窗户还开着,穿堂风在屋中游荡。卧室里父亲的被子摊在床上,看起来是出门之前午觉之后没有整理; 厨房中刷好的锅仍晾在外面,好像他只是出去偷了个懒,随时都会回来。她习惯性地走入了自己的房间,在铺得平整的床上坐下。一瞬间她似乎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,房间里总会响起父亲的脚步声,还有他和母亲“争吵”的声音。旁边抽油烟机呼呼地响,热气一涌而出。

而现在的家里,太安静了。

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两个摞起来的床头柜上,因为家里面积不大,他们曾经将床头柜当做储物柜,从上面的三个抽屉都是父亲的。她犹豫了片刻从床上爬下来,拉开了地三个抽屉,里面自己曾经送给他的生日和父亲节礼物摆放地整整齐齐。囤积在心底的感情终于冲破冷淡麻木的伪装,将胸口冲撞地喘不过气来。她匆忙关上抽屉,有些踉跄的走到窗边坐下,靠着床头紧紧地蜷缩起来,脸埋进膝盖里。她的眼睛干涩极了。

她躺在床上睡了过去,醒来时已是黄昏。

殷榷站起身来。她拿起手机打开电脑,将父亲葬礼所需要准备的事项、联系的人一一列出来,挨个打电话过去。之后的一个多星期,她将自己埋入筹备葬礼的事宜,用忙碌麻痹自己的哀伤。

葬礼那天来的人很少,除了亲近的家人他只有几个好友。她走上台致辞的时候,抬眸正对上母亲的身影。令她十分惊异的是,萧绰没有掉泪,眼里也并无空洞,而是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坚毅。
    那时殷榷不懂,可是她后来明白了。那是活下去的决心。

 

【四】

刺耳的警报声划破深夜的寂静。

殷榷猛然翻身下床,急忙跑向孩子们的卧室,光着的双脚拍在冰凉的水泥地上。她的丈夫也应声而起,睡眼朦胧地甩了甩头强迫自己清醒过来,起身来到自己卧室的窗边,扳下一旁形似电闸的开关。窗缝上贴着密封胶条的地方鼓了起来,一点点膨胀填满缝隙,将窗户封得严严实实。对门房间里,殷榷同样拉下了开关,拍了拍两个女儿的脸蛋。

“我在客厅等你们。”她声音温和。

在几公里外的地方,一个突如其来的海啸来势汹涌的地席卷过陆地。

世界末日过去已是十年,人类运用着惊人的想象力和科技的力量重建家园。这十年来的发展之迅速,超越了过去的几百年的发展速度。但即便如此,全球气候变暖导致巨幅上升的海平面还未回落到理想的状态,人类的生活也还未恢复到曾经的舒适。海潮的来袭,是这十年以来最常见的威胁。

殷榷的丈夫拿出了氧气面罩备用,殷榷自己则坐到了客厅中的钢琴前面。她的两个女儿从楼梯上朦朦胧胧地跑下,打着哈欠蜷缩进沙发里,脸上及疲倦又紧张。

客厅中一片漆黑。

“嚓”的一声,柔和的火光划破了黑暗。殷榷的丈夫点亮了一支蜡烛,摇曳的影子被拉长投射在墙面。他端着蜡烛走到刚钢琴旁边,火光明灭着照亮了妻子的面庞。两人相视微笑,殷榷指尖微施力按下黑白色的琴键,一串优美的旋律从指尖流淌而出,跳跃、清脆。

无人多言,只有琴声与均匀的呼吸声相伴。远方,似乎有海浪拍在水泥上的声音和着节拍。

理查德·克莱德曼的《梦中的婚礼》。

殷榷没有受过正统的钢琴训练。她会的只是些基础的知识,和基于自己兴趣所学的几首简单的曲子,《梦中的婚礼》便是其中一首。

她还记得,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,餐厅中的钢琴手正弹着这首曲子。在那个浮躁恐慌的环境中,钢琴手的淡定自若和旁若无人,让她莫名想起了泰坦尼克号沉没时船上的小提琴手。

脚下地面在震颤,建筑和家具也跟着轻微的摇晃。潮水声愈加清晰可闻,琴声也随之愈演愈烈。殷榷的手指在颤抖,节奏越来越匆忙,越来越混乱。她的脸变得苍白,紧抿着嘴唇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黑白色的琴键,目光之炽烈似要将其点燃。她已毫不间断地弹了二十分钟了,但是她按键的力度不减反增。她看起来有些疯狂。

殷榷有着在每次海啸侵袭时弹琴的习惯。这不仅仅是为了安抚两个孩子,更多的是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——她对水的恐惧远甚于两个懵懂的姑娘。

每当自己至于深水之中,她总会觉得眼前发黑,天旋地转,仿佛自己又回到了末日时漂浮在大洋之上的方舟里,任海浪摆布。那时她躺在床上,死死地抓住床的栏杆以免被甩到地板上,双眼却盯着窗外。

她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房屋瓦砾被海浪击垮、冲倒;看见树木被拦腰折断、慢动作似的倒下;看见没能逃生的人们顷刻间被浑水吞噬,有的人勉强露出脑袋挣扎着呼吸或大喊着亲人的名字。母亲紧紧抱着哭闹孩子,丈夫抱着妻子,白发束手无措地握住对方的手,都在下一瞬杳无踪影。

她会想起母亲。她是否正在城市里某个面目全非的角落,同他们一样无力挣扎。

一只温暖修长的手握住了殷榷的手腕。她猛地一震,像是被那只手从旁若无人的恐慌中拽了出来,睁大的双眼愣愣地看着他。殷榷地丈夫紧了紧握住她手腕的力度,递过一只氧气面罩。

“深呼吸。”

她照他说的做了。充足的氧气涌入鼻腔,唤醒了混沌的大脑,一点点将她的焦虑和惶恐 压在心底。待她回神,丈夫已落座在她身边,不紧不慢地弹起了她熟悉的音调。他转过头,与她相视一笑。

一瞬间惊涛骇浪涌过头顶,天地之间皆是水。

殷榷一瞬间僵住了。她望着窗外漫天的海水,仿佛回到了那噩梦般的几天。明明四周都是空气,自己却仿佛因溺水而窒息。

“你不用内疚或者自责。”身旁的男人打破了沉默。

她快速的眨了眨眼,惊异地转过头看着自己的丈夫,那张脸上满是温和和安慰。她木讷的点点头,没有作声。

“也许,你的母亲她还活着,在你没有注意到的地方。”他低声说道。

活着,或许她还活着。这个意念在殷榷的心底盘根错节的生长、蔓延,充斥着身体的每一个角落。

这么多年来,她又何曾不是抱着这样的期望。她说服自己,母亲是多么的想活下去。她在父亲去世后恢复了曾私自停止服用的激素,执拗地去医院打了两针价格不菲的针剂,以暂时恢复身体。

殷榷想起母亲认真而坚决地对她说:“我决定活下去,不亏待自己地活下去。我前半生犯了不少错误:错过了结婚生子的最好年华,失去了最宝贵的健康,变得连吃饭穿衣都要精打细算。

“末世的到来让我想明白了一件事,与其悔不当初,不如现在活得自在些。我没有把钱花在逃生上,是因为坦白来讲,新世界的缔造必定需要的强壮的劳动力。像我这样的病号,即使活过末世,也只会拖后腿。”

说完她微微一笑,笑得柔和,笑得坦然。她那双眼眸似乎因为绝望而灰暗,又因为充满希望而清澈透亮。她双手扶住桌子,咬了咬牙,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,站得笔挺。

她在打最后一场仗,一场必输的仗。可是她打的非常漂亮。

“谁知道呢?说不定我通过调节自己的心情和身体能渡过这个所谓的末日。你知道我会争取得到任何机会。”她像个小姑娘那样调皮的眨了眨眼睛,向殷榷伸出了手,“而且我想,你一定会为我准备好逃生的船票的”

“当然。”殷榷也展开了笑颜。她将口袋中的船票递到了母亲手中。

“需要我送你回家吗?”

“哦不,我自己可以走回去的。我自己很好。”

殷榷看着母亲转过身,目送着萧绰美丽的背影渐行渐远,夕阳下,萧绰迈着略带蹒跚的步履,挺直着脊背停在十字路口,等信号灯变绿,看车水马龙。

 

“是啊,或许她还活着。”

殷榷喃喃道,嘴角一点点浮现出了笑容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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